第一篇 创始团队：最初的神明（201）

选李治做接班人，李世民很大程度属于形势所迫，因此有一个从犹豫、不甘心、到无奈接受的过程。最主要原因，他觉得李治不象自己，缺少点魄力。贞观二十二年（648年）之前，李治的地位一直不算太稳固。刚宣布他做太子，李世民就对长孙无忌说：“公劝我立雉奴（李治小名），雉奴懦，恐不能守社稷，奈何！”他自己干了这么些年皇帝，知道这个位置不好坐。没点霹雳手段，坐上去了也是坐不稳的。自己辛苦挣来这份家业，不要坏在这小子手里（还真就坏在他手里）。

第二年（贞观十八年），当着群臣的面又说：“我象李治这么大年纪，做事情是不循规蹈矩的。李治自小宽厚，俗话说‘生子如狼，犹恐如羊。’希望他再大点会改变。”说明还是不满意。

娃娃接班，是帝王体制一个重大弊端。象康熙那样的天才少年有，但总归少见。把这么大一份家业，交给长于深宫的童子，任谁也不放心呐。补救的办法，是搞几个信得过的老部下镇场面。问题是：你在的时候信得过，你不在了还能信得过吗？

因此，李世民对更年长、也表现得更有才识的李泰，始终念念不忘。李泰在太子争夺战中落败，从亲王降为郡王、被发配出京。李世民说：“父子之情，出于自然。朕今与泰生离，亦何心自处！”拿着李泰的奏章又念叨：“泰诚为俊才，朕心念之。”对李泰一党的大臣，也多所保留和重用，如前述刘洎、岑文本，或许还应该算上张亮。贞观二十一年，又下令恢复李泰的亲王爵位。

贞观二十二年，李世民身体渐渐不行，安排长孙无忌掌握中枢大权，但同时又提拔一个崔仁师进入宰相班子。崔仁师前面介绍过，因平反冤案而出名。他曾密请立李泰为太子，因此也算个李泰党，如今以中书侍郎、皇上机要秘书的身份入相，说明李世民仍试图对李治一派作最后的制约。

然而，李治一党的反扑也是相当凶狠的。李泰他们动不了，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幸运。刘洎、张亮先后被人告发，丢掉性命。崔仁师宰相干了没两个月，因有人在办公楼前喊冤未及时上报，就这么个小事，竟被一撸到底，开除公职、流放到广东连州大山里去了。《新唐书》直接点出背后主谋，就是李治党骨干褚遂良：‘中书令褚遂良忌之。会有伏阁诉者，仁师不时上，帝大怒，（除名）流连州（京师南三千六百六十五里）。’

所以大家都在看李世民的态度。他有点什么动作，底下人都在琢磨，想方设法要左右、影响他。本来太子和皇上住隔壁（东宫），但李治借着李世民身体不好需要照顾，整天呆在老爹家（太极宫）不回去。李世民说那这样吧，干脆给太子在边上收拾个房间休息（‘上乃置别院于寝殿侧，使太子居之。’）。

太子什么情况最安全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最安全。一举一动皇上都知道、放心，别人想说坏话也没机会。李治一个十几岁的小孩，哪能想出这种招，肯定长孙无忌他们教的。

皇位争夺战，是世界上难度系数最高的竞赛项目之一。这是一个团体项目，无一例外会有成员阵亡，做炮灰的，经常还是宰相这样的高级干部。而且除非老皇驾崩、新皇登位，这个竞赛不会停止。崔仁师不过最新的牺牲品。

贞观二十二年，随着李世民走向生命的终结，李治终于渐渐望见赛道的终点。这年春节，李世民别的事没干，关起门来写了一份经验材料交给太子，说：“修身治国的道理，我都写在这里边了。一旦有个三长两短，其他再没有话跟你交待。”（“上作《帝范》十二篇以赐太子，且曰：‘修身治国，备在其中。一旦不讳，更无所言矣。’”）

顺便，李世民又作了一番自我总结、或者说自我检讨，他跟李治交待：你主要还是学古代那些贤王。象我，其实不值得学习。一来讲究享受。金银珠宝、楼堂馆所、宝马宠物，一样也没拉下；二来比较折腾。巡游四方（包括亲征），劳动百姓，耗费太大。我这么干没事，因为有开国和建国的功劳。你没有我这种资本，却继承我的富贵，‘竭力为善，则国家仅安；骄惰奢纵，则一身不保。且成迟败速者，国也；失易得难者，位也。可不惜哉！可不惜哉！’一个父亲苦心教导儿子的形象，跃然纸上。

这是李世民回顾自己二十多年职业生涯，对反面教训的一个总结。去年，他还曾经作过一个正面经验的总结。当时中央开大会，他说：现在中外形势一片大好。我自觉能力水平一般，能做出这种自古以来少见的成绩，大家说说什么原因？底下人心想，皇上你这么谦虚，叫我们怎么说？齐声赞颂：“陛下功德如天地，我等根本无法评价啊！”李世民说你们不肯说那我自己说了哈。总结自己五条优点：一是不妒忌贤能，见人之善，若己有之；二是用人不求全责备，有长用长，有短避短；三是不歧视干部，好干部喜欢，坏干部也不一棍子打死；四是能容忍直臣，对正直人士，始终加以呵护；五是不搞民族歧视，中外各族，爱之如一。‘此五者，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。’

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老生常谈？实际你仔细想想，所有这五条都是反人性的。不要说五条，对绝大多数人，一条也坚持不下来。人作为一个物种，他的特点是永远要放大自己的优点。就拿最后一条说吧，各类狭隘的民族主义言论，在今天的世界不是照样很有市场吗？

所谓伟大，就是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。李世民总结自己做得不好那两条，其实是一个人富贵之后很自然的行为。谁有钱了不想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？另外养个宠物、安排个旅游，不也是老百姓富裕之后，最常见的两种行为吗？但作为帝王，这就成了一个问题。

李世民这个位置，做不好且不说，要做好所面临的困难，实非常人可以想象。事非经过不知难，他唠唠叨叨跟李治说那么多，无非希望他接过这付担子的同时，打起十二分的小心。

居天下之位，负天下之重。一个人没有钢铁般的意志，根本不可能坚持做到李世民那五条。从这个意义上，他无愧为一个伟大的君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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