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熙元年（290），晋武帝驾崩，白痴太子司马衷继位，是为晋惠帝，此君痴愚呆傻，至于不辩寒暑与冷暖。《晋书·惠帝纪》载，惠帝在华林园玩耍，忽然听见蛤蟆叫，就问身边小太监：“此鸣者为官乎，私乎？”小太监糊弄说：“在官地为官，在私地为私。”天下荒乱，百姓纷纷饿死，惠帝好生奇怪，天真地问道：“何不食肉糜？”其蒙蔽如此，成为千古笑谈。

白痴皇帝登基，皇权羸弱不堪，各路妖怪横生，西晋王朝从此陷入动荡中，“政出群下，纲纪大坏，货赂公行，势位之家，以贵陵物，忠贤路绝，谗邪得志”。酷虐皇后贾南风肆意弄权干政，先是诛杀辅政大臣杨骏，饿毙皇太后杨芷，并授意楚王司马玮诛杀汝南王司马亮、太保卫瓘等，掀开了八王之乱之一角，导致京城一片混乱，“内外兵扰，朝廷大恐，计无所出”。张华向惠帝献计，派遣殿中将军晓出面宣读圣旨，宣布司马玮是矫诏作乱，致使乱军作鸟兽散，司马玮随后被处死，年仅21岁。张华因为首谋有功，官拜右光禄大夫、侍中、中书监，佩戴金印紫绶。

那时的西晋朝堂，已经沦为贾后任意割剥的牧场，且看《晋书》对她的记述：“妃性酷虐，尝手杀数人”；“后暴戾日甚”；“后遂荒淫放恣，与太医令程据等乱彰内外”。尽管如此，她也需要树立一面大旗，来稳定局势；而她选定的“旗帜”，就是张华。《晋书·张华传》载，“贾谧与后共谋，以华庶族，儒雅有筹略，进无逼上之嫌，退为众望所依，欲倚以朝纲，访以政事。”在贾后看来，张华出身庶族，没啥根基，既不会威胁皇位，又能够团结民众，可以出面维持大局。贾后令从侄贾谧前往征求光禄大夫裴頠的意见。裴頠是著名哲学家，正直无私，胸襟开阔，博古通今，他一向看重张华，深赞其事。此后，张华开始主理朝政——“华遂尽忠匡辅，弥缝补阙，虽当暗主虐后之朝，而海内晏然，华之功也。”

在如此波诡云谲的局势下，张华力所能及地矫正弊政，减少损失，尽力挽救颤颤欲崩之大厦，可谓难能可贵也。贾后虽然骄悍凶妒，对张华还是怀有几分敬重。为劝诫贾后，他作了一篇《女史箴》，以为讽喻。“女史”，宫廷妇女；“箴”，规劝之意。《女史箴》以历代贤惠后妃故事为镜鉴，倡妇德，戒丑陋，有“苦口陈箴、庄言警世”之誉，其词曰：“妇德尚柔，含章贞吉；婉嫕淑慎，正位居室；施衿结褵，虔恭中馈；肃慎尔仪，式瞻清懿……”

在张华精心运筹之下，国家局势得到了暂时稳定，转眼八载过去，貌似平静的海面下，却蕴藏着凛凛杀机。贾南风格杀的目标，锁定了愍怀太子司马遹。愍怀太子的身世，说来令人啼笑皆非。当初惠帝做太子时，到了婚配年龄，武帝担心傻儿子不晓得床笫之事，指派自己宠幸的才人谢玖到东宫侍寝，岂料白痴太子一炮而中，谢才人由此怀孕，因担心遭到贾后戕害，连忙跑回武帝身边，生下了儿子司马遹。

对这个不期而至的愍怀太子，贾南风一直恨之入骨，必欲除之而后快。元康九年（299），贾后决定除掉太子，先是授意著名诗人潘岳起草了一篇祈祷文字，内含要求惠帝退位之意，然后令人把太子灌得烂醉如泥，逼令他乘醉抄写，由于身瘫手抖，太子只抄了一半，其余由贾后亲自模拟补完，成为太子“谋反”罪证，呈送惠帝，白痴皇帝随即在式乾殿召集群臣，下令处死太子。群臣喏喏无声，只有张华亢声反对，裴頠予以支持，最后，太子勉强保住了性命，被废为庶人，囚禁于洛阳郊外之金墉城，不久被杀，年届23岁。

贾后谋废太子，太子左卫率刘卞极为愤恨，鼓动昔日恩公张华当机立断，扶立太子夺位，岂料张华义正辞严地说：“今天子当阳，太子，人子也，吾又不受阿衡之命，忽相与行此，是无其君父，而以不孝示天下也。虽能有成，犹不免罪，况权戚满朝，威柄不一，而可以安乎！”他说，太子是陛下之子，我无诏令而行废立，是目无君父，以不孝示天下，即使侥幸成功，也必然获罪，何况外戚权臣满朝，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呢？

古语云：螳螂捕蝉，黄雀在后。这边厢，贾后刚收拾完愍怀太子，斑斑血迹，鲜艳耀眼；那边厢，赵王司马伦与其谋士孙秀，已经拔剑在手，伺机出击了。司马伦当时是太子太傅，一向为贾南风所信任，掌握着皇宫禁军。《晋书·赵王伦传》说他不学无术，“素庸下，无智策”；他麾下谋士孙秀，乃五斗米道之道徒，善于谄媚，心胸逼狭，“以狡黠小才，贪淫昧利。所共立事者，皆邪佞之徒，惟竞荣利，无深谋远略。”

此后，赵王司马伦联合齐王司马冏，伪造惠帝诏书，以“谋害太子”之罪名，起兵收捕贾后、贾谧及一干喽啰。当齐王率领士兵前去捉拿贾后时，她厉声喊道：“谁让你来到这里的？”齐王回答：“有诏抓你！”她理直气壮地责问道：“诏令当从我出，你哪里来的诏命？”——这个到了鬼门关依然执迷不悟的女人，最后步了愍怀太子的后尘，被迫喝下金屑酒，结束了丑恶的一生。

随着贾后的毙命，一场旷古未有的权力争夺大战，就此拉开了序幕。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空前惨烈的“八王之乱”。西晋王朝宗室的八王之中，除了被贾后杀掉的汝南王司马亮、楚王司马玮之外，赵王司马伦、齐王司马冏、河间王司马颙、成都王司马颖、长沙王司马乂、东海王司马越，一个个粉墨登场，各自率领麾下兵马，进行了一场场灭绝人性的连环大屠杀，绵延达16年之久。

在捕杀贾后之前，司马伦指派随从司马雅前往拜见德高望重的张华，游说他联手起事，被严词拒绝，司马雅恨恨地说：“刃将加颈，而吐言如此！”张华拒绝合作，也就将自己推上了断头台。不久，张华与裴頠、潘岳、石崇、欧阳建等人一起被捕杀。临刑之际，他回想自己的前世今生，无限感慨：“臣先帝老臣，中心如丹。臣不怕死，只怕王室之难，祸不可测也。”随后在前殿马道南处被杀，并夷三族，终年69岁。

张华在乱世洪流中主持西晋朝廷大局，呕心沥血，竭尽所能，希望挽狂澜于既倒，扶大厦之将倾，不过是白日做梦。一个奄奄欲灭的王朝，哪里是独臂可以擎起来的呢？他不可避免地沦为了坍塌大厦之下的一个著名的殉葬品。悲哉！

张华被杀后，“朝野莫不悲痛之”，天下人痛哭流涕，悲悼这位泰山北斗一样的时代英华。其实，归根结蒂，他不过是一个有良知的文人——“华性好人物，诱进不倦，至于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，便咨嗟称咏，为之延誉。”身为文坛泰斗，他尽心竭力提携后进，蜀国历史学家、《三国志》著者陈寿，东吴著名诗人陆机、陆云兄弟，在国破家亡之际流落到魏国都城洛阳，都曾得到过张华的帮助。

当年，张华初见陈寿，大为欣赏，说应该请他撰写《晋书》，并举荐他出任中书郎。东吴灭亡，张华一见陆氏兄弟，十分开心：“伐吴之役，利获二俊。”似乎西晋发动一场惊天动地的灭吴战争，不过是为了得到陆氏兄弟呢！对陆机的浩瀚才华，他不吝赞叹之词：“人之为文，常恨才少，而子更患其多。”呵呵！其叹赏如此，夫复何言？——对于前辈恩师张华，陆机没齿难忘，“钦华德范，如师资之礼焉。”张华死后，陆机含泪撰写《咏德赋》，以为悼念。

海鸟鶢鶋，避风而至。条枝巨雀，踰岭自致。提挈万里，飘飖逼畏。夫唯体大妨物，而形瑰足玮也。阴阳陶蒸，万品一区。巨细舛错，种繁类殊。鹪螟巢于蚊睫，大鹏弥乎天隅。将以上方不足，而下比有余。普天壤以遐观，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？

海鸟鶢鶋啊，貌似凤凰，旷荡而纵逸，叵耐狂风骤雨，隐入云中而暂避；条枝巨雀啊，横绝峰岭，冲天而飏逸，奈何天地辽阔，跌落琼枝而小憩。鲲鹏展翅，扶摇万里，难免为风霜之所凌逼。身形之大啊犹如云翳，足髁瑰伟啊摩天接地。阴阳交合，滋生万物，就像巧匠烧制陶器，五彩缤纷，形神各异。其大如山巅，其小如米粒，其色如彩虹，其德如美玉。东海有小虫啊，名曰鹪螟，在蚊子睫毛上筑巢，蚊子飞翔而不为所惊；北溟有大鱼啊，化而为鹏，怒而飞腾，苍茫天宇不过一只酒盅。若论天地之大啊，无边无际，总有其不足之处；若论蚊睫之短啊，微乎其微，总有其绵延之长，直至无穷。站在天地边缘，冷观寰宇之轮转，我哪里敢轻易论断谁大谁小呢？

唉唉。读罢《鹪鹩赋》，忽然想到了两个古人，与两句古语。庄子《秋水》曰：“以差观之，因其所大而大之，则万物莫不大。因其所小而小之，则万物莫不小。”庄周先生向来思绪奔腾如野马，超乎于尘世之上，其论大与小，毕竟眼中有“物”，心中有“尺”。东汉著名天文学家张衡身在宦海，心逐田园，思归不已，恍兮惚兮，“谅天道之微昧，追渔父以同嬉”，仲春二月，他来到田野，听龙吟方泽，虎啸山丘，“仰飞纤缴，俯钓长流”，作《归田赋》以抒襟抱：“苟纵心于物外，安知荣辱之所如？”

是啊！眼中无“物”，心底无“尺”，哪里还晓得什么尘世之荣辱呢？

（2019年5月16日）